杜甫是什么朝代的 杜甫到底是什么朝代
近来鄙视杜甫的声音又莫名其妙地流行起来,说他没意境、发牢骚、少文采。
杜甫能不能批评?当然能。从古到今一直都有不喜欢他的声音。但在杜甫还活着的年代,他要是听到批评他不配为唐朝最伟大诗人之二的论调,说不定反而会振奋。因为不论是跟比他早生的王维、李白比、还是跟比他晚生的白居易、李商隐、杜牧比,杜甫在世时作为诗人的存在感都太低。他成名,是从死后几十年开始的。
01 天下谁都不识君
杜甫的祖上曾经真的阔过。712年他在河南巩县出生时,爷爷杜审言作为晋代名将杜预的十一代孙已经死了四年。即便如此,杜甫有京兆杜氏的出身,有在朝为官的父亲杜闲,母族还有李唐皇室血缘。出身官宦之家,杜甫一出世就终生享有不必纳租税、服徭役的特权,天然比普通百姓高上一等。
从二十岁到三十岁,杜甫是在吴越和齐鲁两次远游中度过的,除了写“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”的诗之外,顺便娶了一个出身弘农杨氏的妻子。虽然735年在洛阳考科举落第,但他也不是很在乎,反正那一届最终一共才录取27个人,反正他还有爹可以依靠。三十三岁时遇见了已经声名大噪、力士脱靴的李白,于是把臂交游、相互赠诗、别后再未相见。
巩义杜甫故里景区。诗人展区,少年杜甫在宅院内玩耍的雕塑。
三十五岁时杜甫到了长安,父亲杜闲在乾县当县令——但杜闲没过多久就死了,杜甫马上陷入了困顿。像杜甫这样的出身,做官几乎是唯一的生存方式,而做官的途径大致不过三种:
1 凭真本事考科举。每次投考有两三千读书人,录取率未必有百分之一,杜甫就是残酷内卷中的失败者。像贺知章、张九龄、王维这些当时文坛艺苑的大人物,都是状元出身。
2 自家家世显赫,谋个一官半职轻而易举。但杜甫的出身虽然不俗,家族势力却已经败落得不足以给他一个饭碗。
3 努力亲附权贵,希望他们加以提携。李白默默无闻的时候,也不写“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”,而是极尽吹捧之能地写《与韩荆州书》,把一个普通但在位的韩朝宗吹到天上去。
第一和第二条路走不通,杜甫只能走这被称为“干谒”的第三条路。他不断地找门路呈献诗文,吹嘘权贵们的卓著功勋,希望他们能青眼有加慧眼识才,给暂处困顿的自己一条青云路。李林甫得势时,他吹捧李林甫;李林甫一死,其对头杨国忠执掌大权,杜甫又改吹杨国忠。
但是都没什么用,杜甫除了三篇《大礼赋》引起唐玄宗偶尔注意之外,基本没人理他。长安有才华又贫穷的读书人车载斗量,你杜甫有什么与众不同?一直混迹到四十五岁,杜甫才得了个管兵甲器仗的小官做。
西安大明宫国家遗址公园,唐大明宫是盛唐时期最富盛名的宫殿群(图据视觉中国)
然后安史之乱就来了,杜甫在奔逃时被叛军抓住。因为实在是太籍籍无名,叛军甚至都懒得把他当正式俘虏,跟逼迫投降的王维完全不可相提并论。杜甫后来逃出后投奔唐肃宗担任左拾遗,又因为政治幼稚、趟丞相房琯的浑水而触怒肃宗很快被疏远。杜甫年少时就自比辅佐尧舜的后稷与契,但真的一涉足政治,用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来形容确实也不委屈他。
之后杜甫到了成都,终于在西川节度使严武的幕下得了个工部员外郎的职务,“赐绯鱼袋”。杜甫很是兴奋,整天把绯鱼袋挂在身上,因此引来同僚的嘲笑。况且没官时一心想做官,真的做了官杜甫又不耐幕府公文、案牍劳形,时时加以抱怨。
严武一死,杜甫没了靠山只能离蜀。一路经过夔州等地,最后连立锥之地也没有,病死在湖南湘水的一条小船之上,穷得连棺材迁回河南祖坟都办不到。除了七岁开始吟诗、一生作成的一千五百多首诗和一些文稿之外,杜甫什么也没留下。
成都市浣花溪公园的杜甫雕像
不管是时命所限还是能力不济,反正杜甫一生困顿,唯有作诗作成了习惯成自然。他逢迎陪笑时作诗、幼子夭折时也作诗;看见黄鹂白鹭时作诗,听见茅屋破风时也作诗;知道官军收复失地欣喜若狂时作诗,跟幕府同僚矛盾连连抱怨不断时也作诗;直到死前右臂瘫痪左耳聋掉,也依然在作诗。
只是不管诗还是人,在杜甫活着时的存在感都太低了。虽然与李白、高适、岑参、薛据这些当时的名诗人也曾交往,但无论是相识还是陌路,当时的名诗人里没有一个人提一句杜甫的诗。不仅如此,当时的诗集诸如《玉台后集》《国秀集》《丹阳集》《中兴间气集》《河岳英灵集》……不论什么遴选标准,杜甫的诗一首也进不去。
杜甫科考那年的状元叫贾至,诗文在当时就已颇负盛名,后来更是为唐玄宗起草传位肃宗的诏文。杜甫赞他“雄笔映千古”,李白把他比作西汉的贾谊。当时的杜甫在时人眼里,“再练三十年,也不配贾公子去多看他一眼。”
02 落花时节又逢君
死后二十多年,杜甫开始时来运转。十五六岁的元稹不知怎么就看到了杜甫的诗,惊赏之余大加称赞。
等到元稹年龄渐长、文名日盛、官声日隆,杜甫的春天就真的来临了。813年,杜甫的孙子杜嗣业终于有能力把祖父的灵柩迁葬回河南祖坟,路过荆州时遇见在那里为官的元稹。元稹就此写下《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》,也是第一次有人给杜甫以最高赞誉:
诗人以来,未有如子美者。
元稹的赞美并非空穴来风。759年堪称杜甫一生中最艰苦的一年,但他写出了一组史称“三吏三别”的诗。元稹与好友白居易,当时正提倡诗歌观照现实、废弃淫词艳调,于是他们在三吏三别中读到了其他诗人没有的内容:
父亲早就被征走了,母亲送年满十八的儿子上战场,哭声动地。(白水暮东流,青山犹哭声。眼枯即见骨,天地终无情。《新安吏》)
三个儿子两个刚刚战死,躲避征兵躲得了老翁、也躲不掉老妇。(一男附书至,二男新战死。天明登前途,独与老翁别。《石壕吏》)
桃林一战,唐军堕黄河死者不计其数,潼关失守更导致长安陷落。(胡来但自守,岂复忧西都?哀哉桃林战,百万化为鱼。《潼关吏》)
新婚一夜的新妇送别被征走的丈夫,明知无望还依然寄望他能归来。(君今往死地,沉痛迫中肠。人事多错迕,与君永相望。《新婚别》)
子孙阵亡已尽的老夫妇,老翁被征走前明知与妻子死别,还在为她衣裳单薄而悲哀。(老妻卧路啼,岁暮衣裳单。熟知是死别,且复伤其寒。《垂老别》)
战败后回到故里的幸存者,重被征召入军时已是孑然一身、满目疮痍、无家可别。(近行止一身,远去终转迷。家乡既荡尽,远近理亦齐。《无家别》)
诗歌观照现实及呈现苦难的传统,当然不是从杜甫开始的。从《诗经》到汉乐府,类似“硕鼠硕鼠无食我黍”的声音一直不绝于耳;曹操早就写“白骨露於野,千里无鸡鸣”,虽然他自己本人对此亦有贡献;至于反战,杜甫虽然有《兵车行》传世,但李白也有《战城南》。
纪录片《中国》里的杜甫
杜甫真正的与众不同,是他以诗将小人物的苦难具象化。通过三吏三别,元稹可以看到759年一些底层人的深创剧痛:新妇与丈夫死别、母亲与儿子死别、老翁与老妇死别,无数上战场的人最后在黄河里尸骨无存。
这样具体的人和细节,李白王维的诗里没有、高适岑参的诗里也没有。还有无数知名不知名的诗人,也像杜甫李白王维高适岑参一样经历了盛极而衰的战乱、颠沛流离的变故,但这些普通人的苦难,只有杜甫的诗里一目了然。
这才是杜甫的珍贵处:除了五律七律、绝句乐府这些诗歌表现形式上的成就,出身官宦的他还写了同时代其他诗人即便经历也未曾看见、即便看见也不愿入诗的内容。在元稹看来,这些发生于几十年前的苦痛历历在目,当下读来字字惊心。
白居易的《卖炭翁》,便是沿着杜甫一路而下的后作,但力度却实在不及。杜甫自己写诗说“文章憎命达”,清人赵翼写“国家不幸诗家幸”,然而杜甫之后历代诗人所见的苦难依然层出不穷,却再也出不了第二组三吏三别。或因于此,在韩愈的《调张籍》里,才有了“李杜文章在,光焰万丈长”的赞誉,杜甫与李白同被誉为唐朝最杰出的两大诗人,由此而始。
成都杜甫草堂,如今已是纪念杜甫最知名的盛地之一。
杜甫的“正是江南好风景,落花时节又逢君”,轻描淡写寥寥几句就写尽了从盛唐到中唐、也是他自己的一生。虽然有元白韩愈的大力推崇,但仍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杜诗的成就。“诗要温柔敦厚”“诗要典雅脱俗”“诗要含蓄蕴藉”的观念,比杜甫随时随地所见即吟的理念更深入人心。柳宗元看了民生疾苦也会写《捕蛇者说》,但却不用诗。
晚唐的诗人韦庄到成都,专门找到杜甫倾颓的草堂修葺以后居住,仰慕之意可见一斑。他自己选唐诗编《又玄集》虽然破天荒以杜甫开端,但也只选了五律五首、七律两首。唐朝快结束了,杜诗广受赞誉的时代还没有来。
03 不废江河万古流
杜诗真正走上神坛,由宋朝开始。
北宋中期以后,欧阳修等“唐宋八大家”继续提倡始自韩愈柳宗元的古文运动,杜甫也因此倍受重视而超过李白,有“千家注杜、一家注李”之说。苏轼自己的诗文风格明明跟李白更接近,但他却推崇杜甫,说“诗至杜子美、文至韩退之,书至颜鲁公,画至吴道子,而古今之变、天下之能事毕矣。”黄庭坚的江西诗派,也将杜甫视为大宗师。
杜甫的诗被称为诗史、到杜甫本人被誉为诗圣,其间也经历漫长。
晚唐时孟棨的《本事诗》,说杜甫经历安史之乱,在甘肃四川等地的亲身经历无不入诗、详尽堪比著史,“故当时号为‘诗史’。”南宋的杨万里在《江西宗派诗序》里称杜甫“圣于诗者”;明末的王嗣奭则是第一个直接称杜甫为“诗圣”的人,“青莲号诗仙,我翁号诗圣”。从杜甫咽气到诗圣加身,差不多将近九百年。
纪录片《中国》里的杜甫
再多人喜欢的诗人也会有人不喜欢,历朝历代对杜甫的负面评价虽然渐趋式微但从未消失。
北宋时西昆体的领袖杨亿说杜甫“村夫子”,南宋大儒朱熹说杜诗“是无意思”,明代杨慎鄙薄宋人将杜诗誉为“诗史”,近代的郭沫若写杜甫是地主阶级立场……平心而论,也并非一切批评都荒谬无稽。比如陆游作诗“底事杜陵老,时时矜省郎”,质疑杜甫写了两位数的诗来标榜自己的“员外郎”身份;郭沫若说杜甫一边写“独耻事干谒”鄙薄逢迎、一边又拼了老命孜孜不倦地干谒,也确实很分裂。
诗人和诗,有时或许应该分而视之。杜甫的为人或许并非无可指摘,但一千余首诗里却有至少一百首左右是唐诗精品中的精品,无论数量质量除了李白之外几乎无人可比。不管是三吏三别这样以思想内容见长的诗,还是《秋兴八首》这样以格律精严擅长的诗,甚或跟律诗相比一贯被轻看的绝句,出自杜甫口中的这些诗都足以光耀后世。缺了杜诗这根支柱的唐诗宫殿,很难不倾颓。
成都杜甫草堂 资料图片(王效 摄)
因此鄙薄杜甫的发牢骚或爱虚荣实在没有新意,不仅早就有人批评过,而且早就批评得更深入、更切实、更合理。与其浪费时间鄙视杜甫、把自己代入“身与名俱灭”的“尔曹”,还不如老老实实读一下那些传世的杜诗,感受一下“不废江河万古流”的、穿越时空的现实力量。2020年,英国BBC拍摄纪录片,名字直接采用汉学家洪业的书名:《杜甫:中国最伟大的诗人》。历史学家迈克尔·伍德来成都草堂探寻杜甫足迹,在《指环王》中饰演甘道夫的伊恩·麦克莱恩爵士朗诵英译杜诗。在域外人眼中,杜甫作为诗人的价值似乎仍然无与伦比。
只是不管怎么赞或怎么骂,都早就跟灰飞烟灭的杜甫无关了。他生前潦倒困顿、除作诗之外乏善可陈,死后并肩李白、被捧成诗圣似乎也如此而已。在世时他写诗怀念李白,“千秋万岁名,寂寞身后事。”也不知道命运对杜甫到底是好还是不好,送出去的诗最终送给了自己。
启凌/文 编辑 程启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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